又一次離別,與父親告別。可這次不同,是父親看著我的背影與他揮手告別。這么多年里,多少次揮手告別都是我目送父親的背影在列車飛馳的站臺。
父親是一位測量工程師,1981年從武漢鐵路學校畢業后進入大橋五處(“中鐵大橋局五公司”前身),這一轉眼,32年光陰轉瞬即逝,給他留下的除了額頭上的斑斑皺紋與頭頂的縷縷白發,剩下的就是他那些橋年往事。
1981年8月,父親從武漢橋梁學校畢業,進入鐵道部大橋工程局第五工程處,分配至第二工程隊參與九江長江大橋的建設任務。那時候,九江長江大橋已經過十來年的建設,施工已進入水面部分,父親所從事的是工程測量,在其授業恩師劉季衡的指導下,他很快進入角色。父親告訴我,那時候劉爺爺對他的教導很嚴苛,因為工程測量是項目建設的眼睛,工程建設均是在測量數據的指引下進行,稍有偏差后果將不堪設想。
1982年1月,父親被調往武漢31#碼頭工作,也正是在那時候,父親與母親才正式結下姻緣,成為夫妻。父親家在湖北省鄂城縣段店中塆(當時還未建市),與爺爺、奶奶、大伯等六口人擠宿在三間土坯房內。父親回憶:那時候的家里真的很窮,上高中時住在學校,每個星期從家里帶一袋米、兩罐子咸菜徒步二十里路到鎮上的高中上學。每個周末回家,晚上看書都是點著煤油燈,遇上下雨的時候,屋頂上還會嘩啦啦的漏雨。或許正是因為窮,才迫使自己更加努力的學習,憋著一口氣也要考出農村,一年不行就兩年,怎么樣也要靠著讀書走進城市,改變現狀。81年考上武漢橋梁學校,成為村子里第一位考上中專的高材生,別小看那時候的中專,含金量比現在的本科高多了。為了籌齊學費,農忙時到處去幫別人家收割稻子,賺取一毛兩毛錢。認識你母親是在某年一次農忙時,到她們村上幫人家收割。家里窮,她們家當時根本瞧不上我,直到后來參加工作,她家里才同意我們結婚。剛結婚那會,家里什么都沒有,是靠著我們自己的努力才有現在的生活,才有了后來的你和你姐。
1982年9月,父親考上武漢測繪學院,在武測函授學習了一年,于1983年8月畢業,畢業后父親被調往河南省新鄉市長東黃河大橋。1984年二月初七,姐姐降生,母親一人操持這家里大大小小的事務,父親卻因為工作繁忙,連春節都未曾回家看望懷胎數月的母親,直到姐姐出身26天后,父親才急匆匆的趕回家中。父親回憶說:那時候,我從工地趕回家中,你母親一向大大咧咧的一個人突然一下子沖到懷中,一陣痛哭。那一刻,委屈啊!愧疚哇!(父親哽咽著)當看到女兒的那一刻,心中的喜悅與滿足哇!無法用言語表達。
1985年6月父親調離長東橋,到了湖南津市澧水橋。初到津市,父親水土不服,上吐下瀉。在與母親為數不多的電話溝通中,他總是掩飾著自己的不適,極力的向母親表達著對女兒的掛念。心思細膩的母親,也時常帶著姐姐去看望父親。1986年4月底,父親為挽回姐姐出生時對母親的愧疚,特地從津市趕回家中,
1987年夏,澧水橋正在進行圍堰施工,上游水位突然暴漲,圍堰施工經受著水流沖刷的考驗,前一天各項施工的檢驗、準備工作均已完成,正準備混凝土澆筑時,父親卻上前阻止了施工。父親認為隨著水位上升,需要對圍堰進行再一次復核檢查,于是阻止即將開始的混凝土澆筑施工,并向上級技術主管匯報。通過父親非例行的檢測,發現圍堰在水位上漲時出現整體上浮,對此情況他及時向技術主管做了詳細匯報。數天后,圍堰經調整順利完成施工,第二天,技術主管約見了父親,向他頒發了一本“二等功”的獎勵證書。1988年春節,因工作繁忙,父親又一次不能回家過年,母親便帶著我和姐姐來到工地過春節,那個春節也成為了父親記憶最深刻的部分。父親回憶說,那年春節,工地加班加點施工,你母親抱著你,牽著你姐姐來工地陪著我打混凝土,雖然當時自己推著手推車拉著沙子打混凝土很幸苦,但內心無比的開心與幸福,因為有你們陪在我身邊,陪著我過春節,一家人團聚的春節。
1989年1月,父親又一次調動,調到武漢灄口大橋。那時候,母親一個人帶著我和姐姐在老家。大大咧咧的母親時常在電話里向父親抱怨,抱怨一個人照顧一個大家庭的辛苦與辛酸,并通過朋友聯系到老家檢察院的一份工作,希望父親調回地方工作,能多分擔一下家里的事務,但父親總是以工作忙為由推托母親的說詞。母親不厭其煩的向父親叨叨,次數多了沒見有什么效果,于是母親到九江找到公司領導,公司領導不愿見到像父親這樣一個技術干部流失,而母親還是一次又一次的找領導談父親的調離申請。公司領導實在是怕了母親這樣軟磨硬泡,決定將一個海外項目的名額給予父親,以安撫母親,母親見勢也未再繼續打擾。就這樣,父親于1992年6月被派往海外--緬甸汀茵公鐵大橋。
在父親出國這一年里,母親帶著我和姐姐搬到市區,租住在市區的一棟四層樓中一間十余平方的民房里。那時候,母親在服裝廠上班,為了我和姐姐生活得更好一點,母親長期加班到夜里十一二點鐘。頑皮的我,時常放學后來到母親的服裝廠玩耍。因為嘴甜,時常有叔叔、阿姨給我弄點好吃的。母親加班到深夜,我玩累了就躺在成品服裝分揀的桶里。有一次,我睡著了,母親夜里十一點多下班找不到我,把整個廠子翻了遍。當我從睡夢中醒來時,朦朧中聽見母親在呼喚,睜眼一看,我被成堆的成品服裝埋在桶里爬不起來,于是使勁呼喊母親,母親將我從桶里抱起的時候,含著淚的打我。
1993年8月,父親從緬甸回來,將自己積攢下的4萬元交給母親,母親泣不成聲。父母一翻商量后,于是在市郊買了一套98平方的私人房屋。
從海外回來后,父親僅僅在家待了不到半個月就又一次匆匆的離去,他先后輾轉南昌大橋、撈刀河大橋。1995年6月,在父親的申請下,經公司領導商討同意母親調入公司。父母商量著,將懂事的姐姐留在老家交由姨外婆帶,而調皮搗蛋的我被母親帶在身邊。1995年7月,我隨母親來到湖南長沙父親參建的工地—湘江撈刀河大橋。那時候,正值汛期,撈刀河大橋工地正遭受洪水的洗禮,工地大半正泡在洶涌的洪水中,父親興高采烈的來到河的對岸接我和母親,當我乘著父親同事劃來接我們的小船時,我第一次看到父親工作的場所,雖然當時還不太懂事,但看到洪水中浸泡的工地,給我弱小的心靈留下了一絲絲震撼。我和母親在父親的帶領下回到住所,那是一間紅磚蓋的平房,房子中間隔著一道簾子,里外分別擺著一張床。據父親回憶,那是項目領導為母親的到來特意騰出來的單身宿舍,為了迎接母親和我的到來,父親還特意將房間里里外外打掃了三遍。
1996年3月,父親因工作需要調往瀏陽河黑石鋪大橋,作為首批進場的測量人員,前期的控制網布控讓父親和他的助手格外忙碌。6月暑假的一天,我提出要跟著父親一起體驗一下父親的工作,由于測量職業的特殊性,父親與他的助手時常往來穿梭在瀏陽河江面,經常下到田間地頭,除了背著沉重的經緯儀,拎著反光鏡外,還有許多的木樁。看著烈日下汗流浹背的父親,我能為他做的只有幫他拿衣服和撐傘。
10月里的一天,我下午放學回到家中,父母因為工作繁忙均未在家,我餓著肚子寫完作業已經是晚上9點了,疲憊不堪的我趴在床邊睡著了。當父親回到家看到我趴著睡著了便將我叫醒,問我吃飯了嗎?我搖搖頭撒嬌的跟父親說餓了,這時母親急急忙忙趕回,父親氣急敗壞的指責母親為什么不照顧我吃晚飯。記憶中,那是我第一次看見父母吵架,第一次吵著鬧離婚,當時一旁的我急得不停的哭泣,而父母旁若無人的爭吵著,將左鄰右舍的叔叔、阿姨驚來,在眾人的勸說下父母才停止了爭吵。第二天項目領導介入調解,一場危機才得以化解。
1997年7月,父親調往重慶大佛寺長江大橋,眼看我即將小學升初中,父母商量著將我送回老家就讀,讓奶奶照顧著我和姐姐的生活。到了1999年,姐姐考上重點高中,我也進入初中,遠離父母的我和姐姐在奶奶的照顧下,一切都需要自我獨立。剛進初中,老師時常會布置一些背課文、默寫單詞的作業,需要家長簽字,而奶奶既不識字又不懂英文,這項工作就無形的添加到姐姐的頭上。第一次姐姐作為“家長”負責簽字的時候,老師還不解的問道“這是你家長簽的字嗎?”當時老師的話深深觸動了我,我默默的哭出聲來,老師愕然不知所措,一邊勸我不要哭一邊詢問何故,當得知我的具體情況后,老師要求約見一下姐姐。此后,我課本上的“家長”成了姐姐。那時候,姐姐不僅需要承受重點高中沉重的課業,還得負責我的學業及生活,就這樣我與姐姐相依為命的生活到我中考、姐姐高考前,母親才停職匆匆趕回。2002年7月,姐姐以高出錄取線24分的成績被武漢大學錄取,而我也被城郊的一所高中錄取。隨后數年間,父親又輾轉渝黔二期、鄂州市南浦虹橋、鄂鋼跨線橋、武廣高鐵等項目,每年暑假母親都會接我和姐姐去工地看望父親。
在父親的記憶里,最愧疚的就是爺爺、奶奶,每當提起爺爺、奶奶,父親總忍不住落淚。2000年10月,父親工作上稍有空閑,休假回家。剛登上回家的列車就接到大伯打來的電話,告訴父親爺爺病危恐撐不了多久,父親火急火燎的往家趕,剛剛趕回家中,爺爺好似憋著一口氣等著父親回來,當看到父親平安回來時,還未等父親說上一句話,爺爺便安靜的離去,當時父親一頭跪倒在爺爺床前。2006年,奶奶辭世,待父親從工地歸來時,奶奶都已經下葬。父親含淚告訴我,如果當時離家近一點,回來早一點,親手為爺爺、奶奶的離去送行,或許心中的愧疚會少一點。
2008年7月,我大學畢業、姐姐研究生畢業,均參加工作,年滿55周歲的父親選擇了退休,離開了奮斗27年的工作崗位。問父親有什么感受,父親教育我說:“你現在也進入了公司,感受需要你自己去領悟才深刻,而我需要你記住,低調做人,遇事要戒驕戒躁,榮辱不驚;待事要淡泊名利,管住自己的口,控住自己的手。”
當我在整理父親的資料時,看著父親的過往,不經意間潸然淚下。這就是我的父親和他的橋年往事,一個將終身獻給橋梁事業的父親,一個聚少離多的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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