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玉蘭

  上學是很長時間的想往了，我出生在1949年11月，1956年9月我不滿7歲，那時我家住在遼寧的葫蘆島。在附近的小學開學之前，年滿7歲的孩子都報上了名，因為相差兩個月，負責報名的老師怎么也不肯收我，終于沒上成學，留在家里又當了一年的“學齡前兒童”。

  1957年6月，因爺爺奶奶相繼去世，爸爸下了搬家的決心，我和媽媽、妹妹一起來到武漢，住在漢陽五里新村。我是在東北長大的，那邊都說普通話，武漢話很多聽不懂，我家隔壁有個小姑娘叫香兒，她家是黃陂人，早來了幾年，跟別人學了幾句彎管子普通話，她便成了我的“翻譯”。她告訴我，去小商店買東西，售貨員會問你：“買么什？”你就回答你要買的東西就行了。那時候我家生活條件不很好，爸爸一個人的工資要養四個人，最便宜、簡單的飯是吃炸醬面，商店里有一種醬名叫“豆絲”，我經常去買，所以我首先學會的武漢話就是“買么什”、“買豆絲”……

  五里新村是建橋工人比較集中的住宅小區，全都是用刨花板搭成的平房，天南地北哪的人都有，大多數家庭的境況都差不多，男人修橋，女人做家務，孩子們象一群鴨子似的，每天嬉戲打鬧，使我童年玩耍的興致發揮到最大的限度。1957年8月，漢陽鐵小分部(那時還未成立鐵二小)報名工作開始，我和香兒一同報了名，老師讓寫出自己的名字，還問了一下家庭成員，是做什么工作的，數10以內的數，又拿出幾張圖片讓辨認上面的顏色，說這是檢查是否“色盲”。我迅速回答了老師的問題(這幾個問題現在幼兒園小班的孩子都能回答，可見當時的教育水平比較低)，并被通知9月1日來校上課。

  學校座落在五里職工宿舍區，外形與我們住的房子一模一樣，一共有兩棟四間教室，旁邊有一片空地，算是操場之類的活動場所了。開學的時候，知道學校設有三個年級：一年級兩個班，二、三年級各一個班，我被分在一(二)班，香兒分在一(一)班，我們班還有同學叫胡揚和、王朝中、馬美俊、康桂花、屈習芬……班主任老師(兼教語文課)叫張良玉，是剛剛畢業的高中生，修長的身材，明亮的大眼睛，一對長長的辮子，我們都很喜歡她。教算術的老師叫王祖芬，大約有三十多歲，一口濃重的河南腔，總是把“屈習芬”喊成了“娶媳婦兒”，后來便成了屈習芬的外號。

  媽媽給我買了一個水紅色的書包(只有一根帶子，有兩根帶子的是比較高檔的)和一個有著《課余牧羊》圖案的鉛筆盒。第一天上課老師給我們發了新書、作業本、鉛筆、橡皮擦和一塊石板、一根石筆(是練習寫字用的)，另外，每個人胸前都掛上了一個“符號”，上寫“漢陽鐵小(分部)”。符號是用白布做的，有一寸寬二寸長，里面包有硬紙殼，白布上印有鮮紅色的字體，很漂亮也很神氣，戴著它真比今天戴上名校校徽還覺榮耀。

  國慶節快到了，班主任張老師指定八名同學放學后留下來說有任務，我也被點名留下。耐心地等到了下午放學，同學們都陸續離開教室，老師說：“現在我要給你們排一個文藝節目，國慶節的時候到橋工俱樂部演出。”我很喜歡唱歌跳舞，但弄不懂什么是“文藝節目”。老師讓我們八個人站成兩排，跳一個舞蹈，名叫《三頭黃牛》，唱詞是：“三頭黃牛，一呀么一匹馬，不由得我趕車的人兒笑呀么笑哈哈。往年那個車呀，咱窮人那個憂呀。今天的車，大骨碌車呀，骨碌碌地轉，轉呀轉，轉回到咱們的家。”經過幾天緊張的課余排練，終于要演出了，老師為我們每個人借來一條方圍巾和一條花兜肚，這是我從來都沒戴過也沒穿過的，高興得象過年似的，穿回家也不肯脫下。9月30日下午，我們班代表漢陽鐵小分部帶著舞蹈節目參加在橋工俱樂部召開的“慶祝建國八周年文藝演出大會”。俱樂部很大，下面黑壓壓的坐滿了人，那時長江大橋通車在即，實際上也是對剛剛竣工的橋梁建設者的一次慰問演出。大幕徐徐拉開，幾盞碩大的聚光燈照到舞臺上，我站在前排的位置，感到無數雙目光都在注視著我，嚇得心里咚咚直跳。琴聲響起，是張老師用風琴伴奏的，我們翩翩起舞，一會兒橫穿，一會兒直穿，邊唱邊舞，總算沒有出錯，謝幕的時候臺下暴發出雷鳴般的掌聲……國慶放假兩天，重新上課時，張老師在班上宣布：趙玉蘭任班級文娛委員。

  那時加入少先隊是學生追求的最高目標了，但入隊的年齡必須是九周歲，我們班有幾個比我年齡大的同學都入隊了，我心里急得很，還把家里的戶口薄拿給老師看，哭著向老師請求入隊，像報名上學的遭遇一樣，第一年就這么過去了。上二年級的時候，我的愿望終于實現了，1959年3月13日，一個陰雨綿綿的日子，學校在少先隊大隊部(這時學校已經更名“鐵二小”，并有了少先隊的活動場所)舉行“入隊宣誓”。我站在臺前的一角，按捺住心中的激動，五指并攏，高舉右手，在鮮艷的星星火炬旗幟下，跟著領頌的老師響亮地念道：“我是中國少年先鋒隊隊員，我在隊旗下宣誓，我決心遵照領袖的教導，好好學習，遵守紀律，做毛主席的好孩子。”少先隊大隊長程金桂給我佩帶上一條鮮艷的紅領巾，隨后我們一同高唱《少年先鋒隊隊歌》：“我們新中國的兒童，我們新少年的先鋒，團結起來繼承我們的父兄，不怕艱難不怕擔子重，為了新中國的建設而奮斗，學習偉大的領袖毛澤東……。”這是我人生第一個良好的開端，我把入隊這莊嚴的時刻用鉛筆記錄在一個精美的筆記本上，此后這個筆記本又記錄下了我的入團和入黨時間。

  上三年級的時候，因為張老師要去師范學院繼續讀書，離開了我們學校，班主任換成了盧霞友老師。盧老師對學生很和藹，就象我們的媽媽似的，她的課講得很好，同學們都喜歡聽，在講一篇叫做《送給孩子們吃》的課文(是講述蘇聯衛國戰爭中偉大領袖列寧關心下一代的故事)的時候，她按照課文的要求，請幾位同學扮演其中的角色，每次都分配我演秘書一角，若干年后我竟真的成了一名專職的秘書，并在這個崗位上干了大半生。四年級的時候，班主任又換成了剛從師范學校畢業的汪洋老師，教算術的改為呂濟春老師。汪洋老師十分活潑，她臉上總是笑瞇瞇的，眼睛很小，一笑就咪成了一條縫，她很喜歡穿大花朵的布拉基(連衣裙)，走起路來就象一只大蝴蝶，她有一句口頭禪：“我們每個人都是汪洋大海中的一滴水”，令我們印象十分深刻，這句話里既有汪洋老師好聽的名字，又使我們確立了做一個普通人、高尚人的人生目標。

  三年自然災害不期而至，饑餓威脅著每一個少年兒童的健康，老師在講課時又增加了一些與自然界作斗爭的內容，最熟悉的字眼是：人定勝天。這時國際形勢日趨緊張，中印邊界也出現了關于“麥克馬洪線”的爭端，學校王校長來我們班講時事課，他是一位十分嚴肅的中年人，每次在全校學生集合時，他的講話總是被大家洗耳恭聽，不敢私毫懈怠，后來在“學生手冊”的印章上知道他叫王白石，恰好是一個“碧”字。王校長慷慨激昂的講課把我們帶到了局勢緊張的中印邊界，我們都恨自己太小，當國家需要我們的時候，我們能做出什么呢？在這種情況下，學生的學習熱情異常高漲，班級之間展開了熱烈的學習競賽，我們班向全校同學發出挑戰：為期末考試班級平均達到85分而努力！這一年我被評為班級學習標兵，并擔任學習委員兼少先隊中隊長。

  學校有一位教圖畫的老師叫章鑫殿，年紀很輕，性格很活躍，他畫得很好，在學校面向操場的一面墻上，畫了一副宣傳畫，標題是《今天是紅領巾明天是紅旗手》。畫中，前面是一位舉右手敬禮的少先隊員，后面是一位手拿工具的工人老大哥，人物形象氣宇軒昂，感染力很強，我們一群學生都圍在那里看章老師畫，并聽章老師談笑風生。突然有個學生問：“章老師，您有孩子嗎？”章老師說：“有，兩個。”隨即指指自己的雙腳笑道：這不是兩個鞋(諧音孩)子嗎？“我們一片大笑(后來知道章老師還沒結婚)。五年級的時候，章老師教我們班圖畫課，他批改作業有個習慣，誰的畫畫得又干凈又標準，他就端端正正的批上一個”5“字(那時平時作業都是5分制)，下面簽上自己的姓；誰的畫要是畫的還不錯，但卷面不整潔，他就給一個十分潦草的”5“，好像一個豆芽菜，連下面的”章“字也是彎曲的一豎，使人感覺這是一個不情愿的打分，所以同學們都有點怕他。有一天上圖畫課，上課鈴已經響了，我們都端坐在座位上，一個調皮的男生叫徐大江，他好象沒聽見上課鈴似的，歪歪斜斜地倒在座位里，雙腳翹在桌面上一晃一晃的。值日生喊”起立“、”坐下“，章老師二話不說，拿起粉筆轉身在黑板上迅速地畫將起來，我們以為今天是學漫畫，不一會一副翹二郎腿的漫畫躍然黑板之上，大家把目光不約而同地轉向了徐大江。此時他平時調皮的勁頭不見了蹤影，面紅耳赤地低下了頭……章老師在全校學生中很有威信，他是一位懂得學生心理的優秀教師，象這樣的好老師，鐵二小還有許多位。

  那時候學校時常組織我們看包場電影，看的大部分是國產反特故事片，如《前哨》、《國慶十點鐘》、《寂靜的山林》、《英雄虎膽》等。受到革命傳統教育，學生的革命警惕性也很高。1961年學校出現一位抓特務的小英雄，情況是這樣的：因為我們就讀的是一所簡易學校，校內沒有廁所，要到300米開外的一處公廁方便，課間10分鐘十分的緊張，大家都是來去匆匆。有一天，三年級學生張大鳳拉肚子，上課時上廁所，一路小跑剛進廁所門，只見一個中年男人鬼鬼祟祟在廁所的墻上涂寫著什么，張大鳳仔細一看，原來是反對三面紅旗的反動標語，張大鳳怒不可遏，不顧安危上前抓住那個男人，在她的呼喊下，旁邊過路的又來了兩個人，大家一道把那個壞人扭送到附近派出所，小學生張大鳳抓”寫反標“壞人的消息不脛而走，她的事跡被印成宣傳畫遍布江城。當時還有一個全國都在學習的少年英雄劉文學，是為保護集體財產與地主分子搏斗而英勇犧牲的，于是我們學校便開展了”遠學劉文學，近學張大鳳“的活動，一時間頗有”英雄就在我身邊“的感覺。

  那時我們的文化生活并不豐富，除了在圖書室借點書外，我們每個人都訂了《中國少年報》和《兒童時代》雜志，這為我們帶來許多信息，如蘇聯的加加林駕駛宇宙飛船上天，科學家展望二十一世紀，盲童李學美的先進事跡等，《中國少年報》中的”知心姐姐“和”小虎子“幾乎成了我們實際生活中的伙伴，我們的喜怒哀樂都和他們心心相印……

  1962年9月我們上六年級時，班主任由”汪洋大海中的一滴水“換成了胡同鑫老師，他是一位既活躍又老成的男老師，課余時間經常和我們一起踢毽子。那時我的身體十分瘦小，毽子總踢不好，每次大伙都把我和胡老師分在一邊，他很會踢毽子，踢得又高又飄，身姿也很優美，我們經常贏了，就要吃多(由對方扔毽子我們踢的一種獎勵方式)。胡老師的愛人羅克音老師嬌小玲瓏很會跳舞，全校聞名，我們班排節目總是”近水樓臺先得月“，搶先請到了羅老師。1963年元旦就要到了，我們班排的節目是舞蹈《采茶舞》，羅老師利用幾個星期天的休息時間把這個節目打造得十分精彩。就要演出了，服裝成了問題，那時候生活條件都不太好，要到過年才能添一件新衣的，到哪里去借合適的演出服呢？雙胞胎姐妹彩云彩霞想了個好辦法：用枕套對折做成圍腰裙不是很好看嗎？對，大家趕緊四處尋找。那年月除了結婚的，誰又用得起枕套呢？女同學季漢珍想起了她哥哥馬上要結婚，新買的幾對枕套就放在家中的柜子里，可以偷偷拿出來一用，我們齊聲贊同。枕套拿來了，全是軟緞繡花的，又有美麗的荷葉邊，用繩一扎，真有舞臺民族服飾的效果。元旦那天，我們在學校對面的二O三工地食堂演出(學校沒有禮堂，臨時租用的)。臺下座無虛席，大幕拉開，幾個頭梳長辮、身著繡花圍腰、手提花藍的純情少女婀娜多姿的表演，深深吸引了每一位觀眾，我們表演者也仿佛置身于劇中的情景，變成了翩翩起舞的采茶姑娘。因化妝時不慎將胭脂涂在枕套上，季漢珍挨了她老娘一頓臭罵。

  1963年3月5日，偉大的共產主義戰士雷鋒事跡欣然出現在各大報端，黨和國家領導人紛紛提詞，號召全國人民向雷鋒同志學習，一個”學雷鋒，做好事“的熱潮迅速興起。音樂老師教我們唱一首歌，名叫《雷鋒叔叔我們的榜樣》。雷鋒日記廣為流傳，在學校門口的標牌上寫著這樣一段話：”人的生命是有限的，為人民服務是無限的，我要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無限的為人民服務之中。“偉大的雷鋒精神成為我們漫漫人生的嶄新起點。

  1963年6月1日兒童節這天，學校得到少量去市青少年宮參加聯歡的票，每班只能派一名同學，我們班推薦我去了。這是我第一次去青少年宮，聯歡會安排在一個寬敞的大廳里，由市學聯的領導主持，邀請市雜技團、市歌舞團演出精彩節目，一個《頂碗》節目看得我們目瞪口呆……最后由革命故事書《我的一家》的作者陶承的女兒歐陽本紋和全市學生代表見面。陶承是我們崇拜的英雄母親，電影《革命家庭》就是根據她著的自傳體小說《我的一家》改編的，電影中的男主人公江梅清，原名叫歐陽梅清，大兒子江立群，原名叫歐陽立安，劇中的女兒小娟就是和我們見面的歐陽本紋，能親眼見到革命烈士的后代，是我們這一代人莫大的幸福和榮譽。

  1963年7月，我們順利通過了小學畢業考試，學校請來和平照相館的師傅，在操場為我們畢業班的同學照相。很快就要升入中學了，我家祖上沒有識字的人，讀到小學畢業已經感到文化很高了，這時我家對外聯系的一切文字工作都由我來完成，我從內心感謝鐵二小六年來對我的培養和教育，使我從一個無知的小孩變成一個端端正正的青春少女。在告別學校的那一刻，我看看整潔的教室，看看平坦的操場，看看飽經風霜的老師，看看朝夕相處的同學，我的眼睛模糊……再見了，尊敬的老師；再見了，可愛的鐵二小！當我們從這所學校邁出的時候，踏上的是一條更加曲折艱辛的人生之路……

花甲之年嘆人生

  在歡慶建國六十周年的時刻，我仿佛突然感悟到自己真實年齡的存在，共和國的同齡人，曾經是我多年為之欣慰的幸事，今天卻讓人有點黯然神傷。60歲不是一個老人么，我怎么會這么老了呢？曾幾何時，一個戴著紅領巾、少先隊員的我；一個佩戴團徽、共青團員的我；一個面對黨旗宣誓、共產黨員的我。這些令人難忘的生動歲月，分明離我并不遙遠。

以前常聽老人們說，人要是時常念舊，就說明他老了，按照這個邏輯，我也確實老了。退休10年來，思緒里時常涌現的，都是那些陳年舊事，路上遇到過去的老同事，不論是否熟悉，也要拉上別人絮叨一番，好像唯此才能了卻自己追思往事的情愫。除此，近年生活中還發生以下幾個方面的變化：

  第一，對曾經發生過的恩恩怨怨似乎不怎么在意了。尤其看到有的年齡并不很大卻駕鶴西去的人，不禁又有一種滋味在心頭，黃泉路上無老少，正如《紅樓夢》中林黛玉所感嘆的：”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為此，對以往發生過不愉快的人和事一概不計前嫌，主動和解與溝通，贏來更多的人生樂趣和愉悅。

  第二，以前總為一些雞毛蒜皮的瑣事而反目相傷的家庭戰爭也基本偃旗息鼓了。看到老伴滿頭的銀發和滿臉的皺紋，心中便生發出許多的憐憫和悲愴，從此給不會做飯的他安頓好一日三餐，寧讓他飽食終日，也別饑腸轆轆，委實于心不忍了。

  第三，對自己生活的投入多了一點。做女人最可悲的就是舍不得，不但對別人，對自己更是如此。曾經素面朝天從不修飾的我，一覺醒來發現自己滿面滄桑，一狠心花幾十塊錢買了一瓶”雅芳“牌護膚品，不知能否遮擋歲月風塵刻下的印痕？

  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希望各位年齡與我相仿或相近的老朋友，珍惜眼前的時光，珍重各方的友情，珍視自己的健康，做個快樂的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