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家駿

早聞西溪濕地之美，然無緣西溪濕地之面，心想往之癢由來已久。

穿過長長林蔭道，過全福橋，于福堤蔣村集市徜徉。街道兩旁建筑多為木結構。依我之見，大部分房屋，只有二三十載春秋，雖不是皇宮般的雕梁畫棟，卻有過人的古色古香，要么是修舊如舊，要么是建新如舊，仿古之巧，修繕之藝，匠心臻極。工藝美食，酒市旗風，廣告宣傳，琳瑯滿目，引人駐足。這些雖與別處有相似之處，卻是別處所未見的時斷時續的小橋流水，整個街市抱融在水之懷、林之中。探古之悠，時代之脈集于此境。雖驕陽似火，炙熱灼浪，汗襟濕背，然大家依舊笑談。每每進得店鋪，營業員之話語好似冰鎮可樂。

于我印象深記處，一為陳宏印染鋪，二為龍舟陳列館。

陳宏印染鋪的礎柱上有一幅楹聯深深吸引我。聯曰：

藍天印白云三春錦繡

古藝傳宏華五代輝煌

黛瓦白墻對印，聯與古格門相輝。進得鋪來，只見桌布、臺布、幾布、簾布應有盡有，更有女士用的提包、背包、小坤包，更有甚者布扣襻對襟上衣、筒裙、擺裙、套裙……這些該為藍底白花印染棉布。印染之善，手藝之精，無可挑剔。如家中陳設擺飾鋪上這印花藍布，那是怎樣的一種淡馨？如細妹子穿上這印花藍布裙裾，那是怎樣的脫俗清純亭亭玉立？這古越濕地的古街哦！

游了很長一段街道，進了眾多店鋪，惟有陳宏印染鋪門前才有這么一幅對聯。與這古街相比，與眾多工藝店面相比，對聯的少是否有些美中不足呢？其歷史文化深層氛圍是不是沒有被深化、烘托渲染出來呢？再多幾幅對聯，是否會與這杭州特有、目前全國唯一的歷史濕地更加吻合、更加匹配些呢？我想，對聯這一中國特有的文化傳承樣式，會讓這古街添輝增彩，不僅是我們國人，外國朋友也會欣賞半天，豎起拇指來的。

龍舟陳列館內，小龍舟載二三人，大龍舟乘十多人。龍舟五彩描繪，紅黃藍白，鮮艷悅目。龍頭威武栩栩，舟身亭臺樓閣，舟旗招展迎風。似乎，鑼鼓聲，歡騰吶喊助威聲響徹耳畔，那河面上的競技表演浮現眼前。據傳，當年乾隆皇帝游巡江南至蔣村深潭口時，見到這里百姓恭請龍王下船，巡游河港，人來舟往，一派熱鬧非凡，風調雨順，國泰民安之盛況，御封龍舟賽為“龍舟勝會”。龍舟勝會不賽速度賽表演，這倒是別具一格的“賽花樣”的地方特色。

龍舟賽速度，那是在與自然與社會的搏擊中要獲得生存的個體、群體，乃至民族精神集體競爭的體現。龍舟賽花樣表演，許是古越之地向來富庶，生存不需競爭，力求和平，長治久安而與自然搏擊延衍下來的文化積淀吧。

賽速度也好，賽花樣表演也好，總之，龍是中華民族不屈精神、奮斗精神、自強不息精神的圖騰。

福堤未走完三分之一，由于時間之故，我們乘著余興泛舟水路。如若舍棄臨水泛舟，那就不能叫真正到了濕地，也等于說，白來了一趟。如何領略到濕容濕貌，體驗到濕情濕趣呢？四人一舟，計有三舟。櫓動舟行，涼風習習，剛才的炎熱頓消。

小徐說：“真爽啊！”

河水清清，漣漪漾漾，河水綠綠，倒影重重，楊柳翩翩，蘆葦蒼蒼，灌木叢叢，花兒艷艷。河港時寬時窄，水路似斷又通。青青的柿子掛在頭頂，小橋樓宇于綠竹叢中透來，陣陣荷香不知從何處偷偷襲來。一群群魚兒遠游，一只只水鳥驚飛。河堤港汊，網狀縱橫，分不清東南西北，辨不出來往去路，整個身心在舟上慢悠悠蕩著，靜著。只有兩岸滿眼的綠，望不到頭的綠向后滑去，滑成空寂的綠色隧道，滑成沒有時間概念的綠色天堂。水面寬處，有機動船超過，之后，整個天地又處于一派靜謐之中。水面窄處，舟身費力擦行。在都市，那被高樓切割成一塊一塊的天的壓抑，那些排放的尾氣、濁氣的窒息，在這里都不存在了，都沒有了，你盡可以滿飽眼福，放飛視覺，貪婪呼吸，放開肺葉。

給我們搖櫓的是一位四十開外吳姓漢子，我暫且叫他老吳吧。老吳說生于斯，長于斯。老吳既是艄公，又是導游，便給我們講解開來。

“我們這里，河港縱橫，水網密布。沒有熟路人引導，那就進得來出不去。當年日本鬼子就沒敢打進來。你即使放火燒，也是徒勞，蘆葦也燒不盡，最多只能燒一小塊兒，因為到處都是水，到處都是濕。”

當舟過一座“德馨永葆”的石牌坊時，我問其意。老吳說，這是當地當年有一位富商，每每在當地遭水患饑荒時，開倉賑糧，當地百姓齊修牌坊，以感恩德，永作紀念。在“德馨永葆”上方有“惠和”二字。真乃蕙風和煦，澤被當地，恩及百姓，和諧生息，共建家園。

眼前水邊突然出現了一座五層塔，老吳講他當年住這里沒搬走時還沒有此塔。我問此塔何名，不知老吳是未聽清楚，還是什么別的緣故，老吳未答。塔的作用是什么呢？休閑，登高望遠，鎮水患，祈福保佑，還是作為景觀？不去追究，總之覺得，這塔有一種歷史的承載，滄海桑田之感。

每櫓一搖，扇形的波紋蕩漾開去。舟近蒹葭橋。許先生說：“蒹葭是《詩經》的詩句吧。”我說是的，是《秦風》中的一篇，共分三段，每段分別以蒹葭蒼蒼、蒹葭凄凄、蒹葭采采開頭。電視劇《在水一方》主題歌歌詞就是以《蒹葭》為藍本。

“這里蘆葦遍布，茂密蒼綠，覆蓋濕地，還有這里的人，這里的情，用蒹葭來命名橋是再好、再恰當不過了。”許先生如是評說。

舟過交蘆庵、曲水庵。

在靜靜的水面，靜靜的環境中，流淌著清新空氣。“我們這里是以舟為馬，以橋為路，”老吳慢慢地搖櫓，慢慢地講，“西溪濕地總面積11.5平方公里，離西湖5公里，離杭州主城武林門只有6公里。你們知道杭州有三溪之說嗎？”

小孫說：“請講。”

“三溪，就是西湖，西泠，西溪。”

西湖，我去過；西泠，也略知一二；唯有西溪，今天是大姑娘坐轎——頭一回。于是，我便問起西溪的歷史沿革。

老吳說：“西溪，形成于漢晉時期，唐宋時發展，明清時興盛，民國時處于衰落，現代，特別是近二十年來再次火熱。”

“西溪有福堤、綠堤、壽堤。你們剛才游的是福堤。西溪有十個景點：秋蘆飛雪，高莊宸跡，漁村煙雨，河渚聽曲，龍舟勝會，曲水尋梅，火柿映渡，蓮灘鷺影，蒹葭泛月，洪園余韻。可惜，今天你們玩不到這么多景點了，有的景點是分季節性的，不過每個季節來，都有可游之處，四季時節花不同。以后有機會，歡迎你們再來游其它景點。”

小胡一路攝影拍個不停。

舟行至一較寬闊的水面，領隊的崔先生童心渙發，赤足戲水，“涼爽啊！你們大家試一試吧，不試可就虧啦！”

我趕緊拍下這個鏡頭。

另只舟上的女孩子們歡叫著躬身澆水。那清脆的聲音繚繞在這靜寂的水面曠野。

一排再麗花婷婷于清靜的水邊。

于是，便有了詩的沖動，草詩四首：

河網港叉水淫多，翠竹綠柳映清波；

野魚成群飛鳥鷺，蒹葭蒼蒼漫婆娑。

清風徐來載滿河，小橋流水逐逝波；

櫓點漣漪成扇面，粉墻黛瓦飄然過。

舟行深處懶琢磨，空氣凝息濕呵呵；

野寂無人天地曠，學回陶公泛舟舸。

一聲歌起醉云河，年少童心擊水活；

鯉魚躍挺翻紅浪，一舟歡笑一舟歌。

“看到你們這么高興，我也很開心。看來你們都是文化人。文化人呆在城里長久了不行。長久了就沒了文章思路，西溪是最好的靈感，文化要素地。我們這里蘊育有梵、隱、俗、閑、野五大主題文化要素。南隱、北俗、東鬧、西靜。”

“洪園，越劇首演地、詞人圣地、水滸孕育地、文人逍遙地、民俗濃縮地的一園五地，是我們西溪的文化精髓。”

許先生贊嘆道，古越滋潤，連艄公都出口不凡，文化底蘊濃郁啊！

西溪濕地，原來就是這個樣子嗎？老吳說“是通過政府規劃建起來的。尤其是老街，各處景點。”

別處也不泛此類濕地，甚至于比這兒面積還大，怎么就沒有一個與此類似的伯仲公園呢？古越之地的當今大眾是何等的聰明才智啊！將農耕濕地和文化濕地融于一體，既推進了文化建設，又拉動了經濟發展。難怪乎這西溪濕地是大江南北，長城內外首個國家濕地公園。

舍舟登岸，一抹彩霞映紅了天空。

賞濕地美景，讀別樣文章。

褲  帶  面

三月底的關中，還見不到幾絲綠，而江南卻是草長鶯飛了。視線在車窗外飛逝，一望無際的黃土地，遠處有黃塵飛飄，霧一般。忽生一種粗曠、碩壯之感。這八百里秦川啊。

“我給大家猜個字謎。”導游小張把我的視線喚回了車內。

“一點飛上天，黃河兩道彎，八字大張口，言字走中間，你一扭我一扭，底下有個馬大王，你一長我一長，心字做底邊，月亮照前邊，大刀立后面，推個車車兒走咸陽。大家猜猜這是什么字？有誰猜得出，我給予獎勵。”

象形也好，會意也罷，《現代漢語詞典》里是不會有這個字的，怕是《辭海》、《辭源》、《康熙字典》里也找不到。寫下《說文解字》的許慎夫子難道還寫了另一本解釋此字的典籍？失傳了？一車的人都在苦思冥想。

不知是誰問了一句是不是臆造字？

     小張說“各位女士先生是第一次來陜西吧？”得到了肯定的回答。

   “難怪大家猜不出這個字。任何字典里是找不到這個字的。它就是代表陜西八大怪之一的褲帶面，也叫biangbiang面的字。”

小張雖是個姑娘，但卻以陜西人特有的性格講起來：“陜西有八大怪：房子一邊蓋，秦腔吼起來，有凳不坐蹲起來，鍋盔象鍋蓋，姑娘不對外，面條象褲帶，帕帕頭上戴，辣子一道菜。我們關中人有一句不好的口頭禪：打倒的媳婦揉倒的面。關中人吃面，喜歡將面和硬揉軟，面條可寬可窄，一根面條寬度可達兩三寸，長度在一米上下，厚時半指差不多，薄時卻和紙一樣，一般人吃一根就飽了。這種面還有兩個名稱：叫做一箸頭或叫一條龍。大家一定要嘗嘗，不然，就白來一趟陜西了。”

小張一面敘述，一面比劃打手勢，一面講解。車內不時爆發出陣陣笑聲。

依照大家的要求，小張把這個字寫了下來。同車者老巴也很感興趣，他離小張近，近水樓臺，伸手拿走了。我離小張比較遠，就高聲請她給我寫一個，一是留下數千里外來關中的記憶和紀念，二是我只聽懂其讀音，卻不知曉這字的究竟筆畫結構。

小張講起biangbiang面的好處，不但吊起了大家的胃口，也使我的味蕾癢了起來，立馬想嘗嘗。我真佩服人民大眾——民間的創字，也只有華夏炎黃子孫——特具民俗的漢字，才具有宣傳，廣告，吸引的魅力。我也欣賞小張由字到面激起大家熱情的講解嫻熟技巧。

小張說到下榻的住處下車后，保證給我寫這個字。

“車馬上就要到我們下榻的賓館了。賓館里有biangbiang褲帶面。大家一定要吃，要嘗一嘗。”

下車后，小張到賓館服務臺要了紙和筆，寫下了這個讀音biangbiang而代表褲帶面的字：

晚餐，我們要了褲帶面作主食。服務員沒聽清。我就加大了聲音：biangbiang面。

同行的德和兄戲謔我讀音讀得好，其實《現代漢語詞典》和《辭海》中是查不到這漢語（拼）讀音的字的。我只不過是來了個臨時“創造”，讀起來也只不過是將聲母b和介母i及韻母ang連起來，上下唇一碰兩個音節連發，讀成陰平聲而已。說不定小學生比我讀得還要準還有好呢。

服務員端來一大碗biangbiang面，一看都只有寸多長，遠沒有導游所說的那種一根可裝一碗，一根可吃飽的夸張。許是服務員廚師認為我們這些江南人吃飯秀氣，或是怕噎著我們，還是什么別的原因，故意扯得這么短？用不著那么多計較追根溯源，盛一碗就吃。果不必江南的掛面，大有嚼頭，似有那種如嚼口香糖一樣的筋。一大碗搶盛而空。又要了兩大碗。這里所說的大腕是南京盛老鴨煲，武漢盛藕煨排骨的那種景德鎮產的大腕。

我們的住處在玉祥門和安定門之間的城墻外的榴花賓館。

第二天晚餐，我和德和兄到附近的一條小吃街尋找biangbiang褲帶面。從街頭一路尋去，幾十家店，沒有一家是營業褲帶面的。兩人不由得有些泄氣。我說應該好找，因為代表褲帶面的 biang 字代表關中面食招牌，何況是其特產，西安是其中心，定然會有，再則這個字如招財進寶的     字差不多，定會門牌上或是寫在旗幟上作為“金字”招牌廣告，應該好認，一眼就會看到。走到小街盡頭，燈火中終于找到了一家門楣上寫著 biang字的夫妻二人開的biangbiang面館。（左上圖為招財進寶字寫法，右上圖為biang字寫法）

我們向老板娘要了兩碗。老板娘一聲爽快答應。

老板急著揉面。

抬頭發現墻上掛著一張裱好的橫幅，中間寫隸楷 biang字，      兩邊以行楷書寫： “一點上了天，黃河兩道彎，八字大開口，言字望進走。你一扭，我一扭，中間寫中言婁婁；你一償，我 一償，中間加個馬代王；心字底，月字幫，畫個勾搭掛麻糖，推個車車游四方。”

書法作品與面館相得益彰。

我問老板娘書法作品是開業時朋友贈的？老板娘說是花錢請人寫的。

導游小張所寫與此面館橫幅所書同為一字。但對字謎行文稍稍品味，不覺有些意思。“言字寫中間”和“中間寫言字”是不是教人說話做事要立言，正眼，不偏不倚，不失偏頗呢？

“月亮照前面，大刀立后面，”不是道出了古代軍隊深夜迎著寒月出征，大刀斧鉞在月光的映射下發出閃閃寒光的意境嗎？軍隊出征，隊伍龐大，軍人吃飯就是個大問題，而褲帶面一人一根就可以飽餐，這不就解決問題了嗎？多么省時省事省財省力。秦軍怎能不打勝仗一統天下呢？那么多的軍人吃起面來，長長的面條嗍進嘴里，發出的聲響是不是biangbiang的合奏曲呢？

這褲帶面是不是從古代軍隊中衍澤三秦大地的呢？

“月字幫，勾搭掛麻糖”，沒有了“大刀立后面”那種雄壯，悲壯，肅穆……的場景，而是一種清淡如水的素描，平民百姓為了生計披星戴月，“推個車車游四方”的而營生。

淺淺狹隘的臆想，盡管放開去……

老板娘端來了褲帶面，有花椒、辣子、香菜等佐料，味道比賓館的濃，也好吃多了。賓館的面是湯湯水水的，而這兒濃釅見不到幾滴。

德和兄同我一樣，樂滋滋地吃出了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