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多修

我小時候熟讀顏氏家訓“黎明即起”的格言，熟聽祖逖聞雞起舞的故事，其所聞的雞，不是天將破曉時的雞啼，而是“中夜聞荒雞鳴”啊。曾文正公說：“作人從早起起。”因這是每人每天所做的第一件事，若這件事做不到，其余的事就可想而知了。我個人是從小歡喜早起的，只是習慣而已，如今年事已高，覺得是一個好習慣，更不易棄掉。醒來聽見鳥鳴，一天都是快樂的。早起有什么特別的好處？可不必旁征博引論述，在做人的道理上還是樁比較小的事，卻養成了我準時守信和履行諾言的準則，也養成了今日事今日畢的刻板和性急，心中留不得一點事，由此就可見一斑。

早起得晨練，我便到離家近的動物園，是一個收費公園，憑老年人優待證免費。原是全園全天開放，因去年一老人翻入鴕鳥圈養欄，圖取其蛋，被鴕鳥健壯有力的長腿踢死。今年元旦園方公告：根據園養野生動物正常繁衍的需要，為其創造良好的棲息環境，確保游客的安全，將晨練區劃在沿湖一小塊綠化地內。如此，晨練場地縮小到不足原來面積的十分之一；過了幾個月，為擴展有盈利的游樂場，再次擠縮晨練區，則不足原來的百分之五。晨練人群像中小學生上早操擠滿場地，操練聲、音響聲、甩鞭聲、胡琴聲交織迸發，寧靜清新的晨空被撕成碎片，嘈雜震耳。

晨練有拳術、舞蹈、甩鞭、拉琴、唱歌、書寫（毛筆紙書和地上水寫）、麻將、紙牌、打羽毛球……憑自我愛好，圈自我地盤，成自我體系，快步和慢跑者穿梭其間。舞蹈和打羽毛球者，占主干道，致使來往行人通行受阻，卻自然形成一潛規則：靠右側花壇緣石邊留有一人寬的通道。但前者往往越界侵入“一人通道”，而通行的老人也不讓步，姍姍而行，迫使其停拍打球，垂手止舞。個別前者也不示弱，繼續“打”、“舞”，難免發生碰手擦身，球兒襲人之事，僅瞪眼或一笑了之。

今年武漢的夏老虎來得兇猛，勝過往年，室內悶熱，讓人喘不過氣，像在蒸籠里蒸，桑拿里浴，身上汗浸浸的。這下，有的老年人在家里實難呆住，便清晨來到動物園，找一個臨湖風口納涼，邊聊天邊擇菜，既休閑解寂寞，也涼爽做家務，還省了電扇和空調的電費，何樂而不為？！日子一久，陌生人熟面孔變成了老朋友，也就固定了聊天對象，固定了位子坐在一起。盡管到達有先后，別人都為其留著位子，不搶先占用。若某人遲來，牽掛不已。他們在這里談新聞、議菜市、話往事……樂陶陶。

一對公交汽車公司退休老夫婦，也是這里納涼擇菜常客。為人熱情熱鬧，常讓座給其他老人，并幫忙擇菜。一見動物展區開門——八點啦！倆老趕快離園回家，因大學畢業賦閑在家的孫子，這時剛起床，在等待他倆老的早點呢。孫子的專業一時難找到對口單位，或就業單位工資偏低，又不愿意去外地打工，在家呆了近兩年了，他倆老為其料理生活上的一切。前幾天告訴我：他們托老同事、老領導為其孫在交管中心安排了24小時制的工作，即上一天班可休息兩天，休班時，早上能睡到十點鐘。雖改行，孫子樂意，他倆老仍忠于職守——買菜做飯的差事照舊。我只好暗暗地祝福這位80后早晨晏起睡得香甜的年輕人，他有既“孝子”又“孝孫”的爺爺奶奶啊！

鄰座兩對耄耋之年的高級知識分子夫婦，晨練后，從小布袋里取出饅頭夾咸菜和塑料瓶裝的自燒涼開水，美滋滋地早餐。他（她）們的退休工資不及保險公司董事長之類的富豪的萬分之一，卻保持傳統“儉樸”風范，清貧自樂。他們待晨練者陸續離去，便在樹蔭下打起撲克雙百分，只計分定勝負，不計金錢論輸贏，卻像孩童般斤斤計較，為出牌得失，爭得面紅耳赤，相互指責：不看牌、不記牌、出錯牌、墊錯牌，特別是擲下帶分的牌，被對家吃了，更是懊悔不已。臨近中午時分，炎陽從密密層層的樹葉間隙中透射下銅錢大小的粼粼光斑印在他們臉上，灸烤得汗乎乎的，才散伙回家做午飯了，“民以食為天”嘛！

一對穿著時尚的年輕夫婦，帶一小女孩也坐在老年人群里，邊吃點心邊丟紙屑，空礦泉水瓶隨手扔在桌下，鄰座均掃以鄙視眼光。那少婦卻大方地面對碧波微蕩湖面，一對水靈靈眼睛欣賞天鵝交頸戲水，一雙白嫩嫩赤腳蹺在凳上，右食指摳那肥短腳丫，搓來搓去，旁若無人，癢絲絲，樂悠悠，如醉如癡。那臉上泛起舒適快感的神情，像歸元寺五百羅漢中掏耳屎羅漢的愜意。她偷偷地將那摳腳丫的手指移到鼻頭嗅一嗅，情不自禁地舒張雙腿，春光乍泄；還冷不防地“嗯、吭、吐”叭嗒一聲，濃痰落地，踏上一只腳，嘎吱地擦抹一下，水泥地面印上淡黃花紋。這一吐為快之舉，無論是大街上，還是商場里，也會在你身邊突擊一下。如此小疾，誰去研究根治？也是千百年難除的陋習啊。

    一天，突然下雨，晨練人群欲進動物園展區的亭閣棲身避雨，但離開門還差10分鐘，人們請守門保安通融一下，未允。幾位老年人與其爭吵，丟了一句漢腔：差火，舍得做！（夾生貨，差把火，不通人情！）怨聲、吼聲、雨聲、雷聲、乞求聲，聲聲刺心，打動不了守門人。有的老人頭頂塑料袋；有的搭蓋廣告紙，顯示魯迅筆下阿Q遺風，而守門保安已躲入木崗亭里了。

    公園白色巡邏車上的保安見土坡上的樹下有一中年婦女，在伸臂屈膝鍛煉，便在車上高喊：“下來！”，中年女子未予理睬。保安下車繼續吼著：“下來……”中年婦女才明白是對自己吼的，便開腔：“每天都有人在這里鍛煉！今天巧板眼（怎么回事）？”“這是草地！”“我不在草地，你來看！”“不行！”“你不來看，么事不行？你又冒掛牌禁止！”中年婦女申辯著。這下保安一張胖圓臉漲得發青，一排黃板牙咬著厚厚的嘴唇，憋得吐不過氣似的，忍不住提高嗓門尖酸刻薄地質問：“你是不是更年期？下面濕了沒有？”中年婦女寬容地不屑地瞪了一眼離去。這次巡邏保安旮旮旯旯都查遍，是為明天迎接市長的視察，灑水車也一改每天路面灑水拂塵，而是用大直徑水管沖洗得干干凈凈，連露天桌凳擦抹得一塵不染。在藍天白云擁抱下，園內一片蔥綠蒼翠，明凈清新，湖水柔和，群鳥翱翔，仿佛齊奏大自然和諧曲。我們人呢？若像太陽、大海、高山那樣的豁達胸懷，講點寬松、寬容、寬厚，該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