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 墨
其實,我與龔由青先生并不熟,也許并不適合寫關于懷念之類的文章。我既不是他的學生,也不是他圈子里的舊友,更不是沅陵老鄉,雖然我也是湖南人。
但這世上,不管是過去、現在,還是將來,絕大多數人都是不熟悉龔由青的,絕大多數人都是不認識龔由青的,絕大多數人甚至都不知道龔由青其人的存在。活著其實不易,讓人知道曾經活著或正在活著更不易。城市里人擠人,似乎都挨得很近,事實上心與心隔得老遠,人與人隔著河隔著山隔著一重重厚厚的鋼筋混凝土……因而身在北京的我,常莫名地產生咫尺天涯的茫然和困惑。而我卻因龔由青兒子龔老二的緣故,見過龔先生本人的面,跟他說過幾句話,讀過他寫的書,在他家住過兩次,所以雖然不熟,卻比他人來說要近得多,不免也生感慨。
據《跳香》扉頁作者簡介,龔由青先生生于公元1951年,但據龔老二講所載有誤,其實際出生確切時間應該是1949年5月23日,陰歷閏四月二十六日,屬牛,是共和國的同齡人。龔由青先生是個遺腹子,生世坎坷,人卻豁達、開朗、樂觀。獨子,由母親帶大,而他卻生有三個兒子。其二兒子龔昂,曾與我共事,相識于鐵路施工工地。那時我們先后從學校畢業沒幾年,都很年輕,沒結婚,似乎有無限的時間和精力可以大把大把地揮霍和浪費,都是“文青”和“憤青”,無所事事,內心滿是古典懷才不遇似的憤恨,因談得來,所以也算是朋友。而今,我與龔老二相隔兩地,已多年沒見面,僅偶爾通過電話或手機短信聯系,都結婚生子,都遠離文字,都遠離書籍和閱讀,都遠離夢想,逃避文學。我常開玩笑調侃我夫人:“為什么自從與你結婚,怎么就越活越沒有理想和追求了呢?”當然,這也算春秋筆法,古代昏君亡了國,往女人身上一推了事,紅顏禍水。
今年的4月3日不同于以往,北京的天氣似乎一夜之間明朗起來,徹底摔開了冬季,花兒被一朵朵喚醒,喧鬧起來,柳枝鵝黃嫩綠,婀娜在微風里。北京的春天很特別,不像南方,似乎少有乍暖還寒的扭扭捏捏,并不含蓄,一個健步就跨到了夏天。南方的春季“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沾衣欲濕杏花雨,吹面不寒楊柳風”,一路溝溝壑壑,山山水水,既美麗又充滿誘惑和危險;北方的春季干旱少雨,一目了然,似乎又少了點神秘,特別是北京春季空氣里似乎總有一股子揮之不去的砂塵和柳絮味道,讓人不知所措。記得周作人先生也曾在一篇小品文里抱怨,北京沒有春天,或者說北京的春天并不明顯。
因清明節休假,按幼兒園老師的安排,我們帶著5歲多的女兒到南郊青龍湖去踏青,參加野外的親子活動。晚上在家看電視,突然接到龔老二的電話。我的手機里存有他的手機號碼,但我與他已久沒聯系,我的第一反應:“你到北京了?”
“沒。我還在江西的項目上呢。”許是很久不聯系,龔老二在電話那頭囁嚕,聲音有點奇怪。
“怎么想到給我打電話?”我很詫異。我感覺到龔老二的猶豫,或在調整心態和口氣,
龔老二停頓了一下后告訴我說:“我父親于3月3日車禍走了,距現在已一個月整……”
“呵,呵。呵?!”有這事。這是一個愚人節剛過,清明節在即的日子。聽到這個消息,我首先是驚愕,隨后是不信或者說不愿意相信,冷靜下來,才發現其子通報之事,應不虛妄,不禁暗生扼腕之痛,眼噙熱淚。按我與龔由青先生那點可憐的交道,我本不應有過分的激動和悲痛。畢竟人到中年,已明顯不像年少時那樣容易感動和動情。掛了電話,我內心仍久久不能平復,想了想還是給龔老二回了一條手機短信:“事出突然,望節哀順變。”我覺得我似乎應該干點什么,但我能干點什么呢。寫點東西,而我幾年來為生活工作所擠榨,幾乎沒有動筆寫成什么像樣的東西了,沒有半點舞文弄墨的興致和激情。
幾天后,我收到從沅陵鳳灘水電站寄來的一個郵包,郵包里是龔老二讓他弟弟寄給我的龔由青先生寫的兩本書。一本是中國戲劇出版社結集出版的中篇小說集《跳香》,另一本是珠海出版社2010年出版的劇本《二酉藏書傳奇》。《二酉藏書傳奇》是龔由青先生業已出版的最后一本書。龔由青先生的書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很奇怪,我所見過的都沒有序和后記。撫書而嘆,書在而人非,時光在意念間迅速倒流,沅陵那個地方又突兀地直奔眼前,遙遠的湘西似乎又近了,觸手可及。
我與龔先生接觸,最開始還是因為書。上世紀九十年代初,大學還未畢業,我在我的中學時文學啟蒙老師龍開柏先生書架看到一本書,是由中國文史出版社出版的《通敵內幕——大漢奸周佛海浮沉錄》,從書的包裝和裝幀看,很市場,很俗,似乎走的是通俗文學,或市井文學的路子,實際其內容還是比較嚴謹的人物傳記。當時市場上,林彪、戴笠、李宗仁等人物傳記和相關書籍熱銷,龔由青這本書的出版想必也應是書商順勢而為的結果。周佛海祖籍沅陵,且在沅陵上過學,亂世之奸雄,是個非常有爭議也非常傳奇的一個人物。那個年代雖然改革開放多年,但內地要為反面人物立傳寫書,脫離“高大全”的路子,還是需要一定勇氣和開創精神的。除此之外,龔由青寫周佛海,很可能沅陵人寫沅陵人的因素、責任和歷史使命占了很大的成份,如司馬氏寫《史記》,獵奇心強,學術研究和史料分析可能相對弱些,應該不脫演義小說類的人物傳記。
龍開柏先生是個詩人,懷化通道人,反復下過幾次“海”,做生意都不太成功,他是《通敵內幕——大漢奸周佛海浮沉錄》這本書的責任編輯之一。當時從他那兒將這本書借去翻了翻,也不覺得這本書寫得有什么特別好,也不覺得有多差。也許是沒靜下心來認真閱讀緣故,所以還書時,也沒記住作者的名字。后來,當我在龔先生家里再次見到這本書時,我高興地對龔老二說:“龍開柏是我中學班主任、語文老師,與家父認識?”龔老二馬上進書房詢龔由青,回來很失望,告訴我說他父親并不認識龍開柏。我有點吃驚。后來,找機會就這問題又請教過龍開柏,先生想了想,說也不認識龔由青。我不禁啞然。應該說龔由青、龍開柏都是懷化人,且都是懷化文學圈子里的人,尚且都無緣認識,何況其他更不相干的人呢。人生有時很奇怪,有的人同在一座城市住了很多年,甚至在這座城市的街道上無數次擦肩而過,卻就是不認識,“無緣對面不相逢”,可是過了若干年、經過若干事,卻在另一個地點、另一座城市、因某個機緣,卻相知相識了,甚至惺惺相惜,相見恨晚。
如今回想去,不像現在,當時出書不易,一般的作者并不考慮版稅和稿酬,自費出書,書印出來不貼錢并能由出版社送一部分贈書以抵扣版稅和稿酬,就是皆大歡喜不錯的結果。龔先生1982年開始文學創作,時年31歲。《通敵內幕——大漢奸周佛海浮沉錄》出版于1991年左右,那時龔由青先生已41歲,而這大概也是龔由青先生正式出版的第一本書。以標題和包裝吸引受眾,在地攤和火車上進行批量兜售,這多半是書商所為和所愿,難脫媚俗之嫌疑。雖未進行證實,但我斗膽猜測這本書的出版大概也屬此類,所以我個人對這本書的質量和境界終究是不怎么完全認同的。
但我想大概一如同是沅陵出來的作家向本貴先生1994年由春風文藝出版社出版的《金客》,都是進入文壇后的初結成果之作,這些早期作品在我看來還略顯粗糙和簡陋,寫作風格尚未完全定形,不能與其后期出版和現今的新作比肩,不可同日而語,還是兩個層次的東西。但那個時代不像現在,出書很難,出書是件了不得的大事。出了書的人,社會上,特別是在懷化這個地方,都是要讓人高看一眼的。這種氛圍和社會環境也存在于其他地方,給這批有文學信仰和文學追求的人予以前所未有自信和鼓勵,再加上這些人對文學近乎宗教似的堅守情結和自身持之以恒的努力,最終造就了一大批作家,龔由青、向本貴也是其中之一。我以為,龔由青、向本貴都是講故事、編故事的高手,但都因受限于自身的家庭背景、成長經歷、生存環境,都不是那種天才類作家,但他們也都有天分和性靈,但其天分和性靈更依賴于其后天的勤奮、努力和堅守得以激發,并結出碩果。而他們這一代的作家,既不像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的作家從容、睿智和思辨,也不像現在充斥網絡以碼字為樂,尋找心理和生理快感的文字“流氓”和文字“嬉皮士”。龔由青他們這一代作家多是路遙式的愿意獻身文學事業的斗士和猛士,很投入,很“拼命”,很理想,恨不得點燃自己,照亮一小片地方,有時卻因過余努力不免失于功利,因功利有時不免失之精致。當然,這些也許只是我一個文學門外漢的胡說瞎論。
也因為龔由青的緣故,我認識了向本貴。用龔老二的話說,他父親與向本貴熟得很。但究竟熟到什么程度,我不太清楚,也不好深問。但從龔老二的姿體語言和神色來看,好象是拜過把子式的兄弟。但是否真的拜過把子,沒有實際的證據,只知道向本貴、龔由青都是沅陵籍作家,都寫小說,起步階段都注重傳奇和故事,都是很會講故事的人,現實生活中也確有交往和交情。事實上,我到懷化市文聯文化山拜見向本貴之前,我曾隨龍開柏先生去過兩次,記得有一次是龍開柏先生在舞水河邊接辦了一家醬油廠,春節期間,我陪他到懷化市文聯給譚士珍、程子厚等先生送過自釀的醬油,但沒有見向本貴。
還記得那次是冬季,向本貴在家里請龔老二吃臘肉火鍋,龔老二邀我作陪。當時很多場景都已忘記,只有三方面記憶猶新:一是向本貴先生親手做的臘肉火鍋,不知道用了什么祖傳秘方,好吃得很,至今回憶還常流口水。后來我自己在家,用臘肉也做過幾次火鍋,但都沒有向本貴家吃的那次好。臘肉可以火鍋吃法,在我的人生中還是第一次。后來因工作原因,從東走到西,由南吃到北,發現一般火鍋都不用臘肉,臘肉吃法很多,也很少做火鍋;二是那天天氣很冷,懷化的冬天不像北京,有暖氣,凍得透骨頭,當時我酒量還沒鍛煉出來,不勝酒力,但向本貴和龔老二喝了不少酒,喝得很高興;三是向本貴席間說過一句話,他說:“若能干其他工作,最好別選擇文學。文學道路充滿艱險……”那時,我和龔老二都不是學中文出身,但懷有一個文學夢想,我們當時沒說什么,心理卻是“少年不識愁滋味,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年齡,我們不怕累,也不怕吃苦,向先生的話無疑在給我們潑冷水。后來,有事沒事時,我常獨自玩味向本貴這句話,甚為感嘆。飯后,我從龔老二那里找了一本向本貴的小說《金客》,認真讀完,感覺寫得并不怎么好,沒有超出我內心的預期。但我自此后倒特別關注報刊雜志上向本貴的文章和動向。包括《蒼山如海》出版獲獎,龔老二拿來一本向本貴親筆簽名的書炫耀,我還羨慕不已。此后,我沒再見向本貴本人的面,不知將來還有無緣再親臨拜訪。
湘西出土匪,也出文人。當時沈從文還沒有像后來那么熱,我已經就是一個比較狂熱的沈從文迷,是沈從文的鐵桿“粉絲”,不僅自己在讀沈從文的文章,還到處推薦別人讀沈從文。雖如此仍不過癮,后來干脆從懷化一家小店里淘了一套十二卷本的《沈從文文集》,買了兩套20冊本《沈從文別集》,自己留了一套《沈從文別集》,另兩套送給貴州的兩位朋友,我對貴陽的朋友介紹說沈從文的祖父可是做過貴州提督的。沈從文小學沒畢業,就過上了軍旅生活,游蕩沅水流域,沒當成軍人,卻成就了一個文人,很傳奇。讀萬卷書行萬里路,讀沈從文的書還不過癮,就有意識有計劃地邀友沿沈從文年輕時足跡游歷,陸續到過鳳凰、吉首、王村(芙蓉鎮)、矮寨、芷江、黔城、辰溪、鳳灘、烏宿、瀘溪浦市、沅陵等地,乘船或坐車,全都是最原始的自助游,回來后也試著寫過一些游記散文發表,其中有兩篇是關于沅陵的,一篇是《沅陵的寺》,一篇是《鳳灘黃昏》。
我去過沅陵三次,一次是攜友而至,吃鳳灘的魚,真天下美味。另兩次,是閑著沒事,受龔老二的邀請,到他家住了兩天。龔由青的家在縣府大院的里面,樓房,位于虎溪山頭,好風水,站在他家的陽臺,遠望南方,正對酉水入口,東西而去是沅江,正好是“臨沅對酉,二川之交匯”的地方。近看,一墻之隔,有一座翻修過的千年古寺,名龍興講寺,該寺敕建于唐貞觀二年,但早已廢棄,沒有和尚,也沒有香火,僅存一可供游玩的人文景觀。同時,也是虎溪書院所在地,明朝在貴州悟道的王陽明出山時,途經沅陵,曾在該寺住了幾個月,并開堂講課,所以這座寺廟更像一座書院,人文氣足。后來,又增設為沅陵博物館,除了放置許多有關沅陵的文物外,比較著名的是展出一具元代沅陵知州黃澄存的干尸。我常想,龔由青先生住在這里,有事沒事,或創作疲乏了,是否常進寺轉轉,換一下思路,尋找一點創作的靈感,或發一點古人的幽思。
沅陵縣城其實不大,龔由青的家往東,有橋,江心有一島,不大,名河漲洲,也名“和尚洲”、“合掌洲”,每一個名字都有一個掌故或傳奇。望著這座島和島上的龍吟塔,我向龔老二復敘沈從文《沅陵的人》里寫這島上菜園主的小女兒夭夭與土匪團長純美的愛情故事,龔老二當時好象有點茫然,沒細讀過沈從文書的沅陵人大有人在,一般也并不知道那些故事和傳說,故事和傳說的流傳是有一定范圍的。而湘西的一切神話和傳說,正如沈從文敘述,都一樣古艷動人。河漲洲隔河相望就是鳳凰山,山上有座巖洞,據說囚禁過張學良將軍。此外,可以逛的是沅陵城內的馬路巷,這條街擁擠著天主教天主堂、基督教永生堂、伊斯蘭教清真寺、佛教自圓寺等三大宗教的4座廟堂,很是古樸,讓人頗生感慨。
第一次住龔由青家,大概是1997年的冬季,臨江的沅陵冷得出奇,記得龔由青先生的小說《狃花》刊發于《中國故事》第一期,刊樣剛寄到家里,他非常高興。沅陵這個城市不大,這消息也很快傳遍整個沅陵文學圈子的朋友。文章刊發了,龔先生臉上有光,沅陵人似乎都能沾光,所以龔先生高興大家也都很高興。龔老二也很興奮,帶著我到沅陵街面上游蕩,介紹我認識沅陵詩人戴小雨,到戴小雨開的一家店面里大家圍著炭火坐著喝茶,談文學,談詩歌。戴小雨的名字很好記,很容易讓人聯想到戴望舒先生的《雨巷》。那時的我并不善言談,也不習慣朗誦,內心自認為文學是一項孤獨的事業,很個人,很內心,因而也不太習慣爭辯。但我喜歡傾聽,好在戴小雨很健談,記得當時戴小雨用略帶沅陵口音的普通話當眾朗誦他剛完成的兩首小詩。并向我解釋詩里引用的一個方言典故,我不置可否,沒有發表意見。
第二次住龔由青家,是夏天,我陪龔老二從懷化乘中巴赴沅陵,天熱坐在車上犯困,中途上來三個爛崽,將乘客洗劫一空,龔老二人長得胖,睡著了,衣袋被割破,錢包被偷走。爛崽下車后,我叫醒他,所幸錢包里的錢不多。回到家,龔老二跟父母一說,龔由青也僅問了一下情況、感慨了一下,沒有過多指責,然后匆匆吃完晚飯,躲進書房寫書去了。龔老二悄悄告訴我說,他父親在創作劇本。我們在家里躡手躡腳,像兩個賊娃子,生怕打擾了龔先生的創作思路。現在回想,我估計是龔先生剛開始著手《二酉藏書傳奇》創作,正是思如泉涌的時候。所以,我們吃完飯,就穿過龍興講寺,跑到寺前河灘上漫步。殘陽似血,潑撒在江面上,青山如黛,倒映于江水中,如詩如畫,景色美得讓人心跳,讓人激動,讓人憂愁,恨自己怎么不是一個貨真價實的詩人。沈從文在文章里曾說“美麗總是愁人的。”這話記憶深刻,卻難以理解。面對眼前風景,我對龔老二說,我懂了。
在河灘上我們看見用傳統方式正在建造的木船,在一片被推土機新推開的建筑工地上,我們發現了一塊方方正正的大石頭,上面用繁體中文和英文標注著“貞德女子中學”奠基石。“呵?沅陵有教會學校?不得了。一般超50年的東西就是文物。這東西應該進沅陵博物館,或者懷化博物館。只是這東西太大太重,非有機械搬不動。”我有點激動地對龔老二說。后來,我又查了一下資料,發現私立貞德女子中學創辦于1923,由光緒三十二年美國基督教會在沅陵設立中西女學堂改名而成的一所學校。而在此之前的1902年,震驚中外的“辰州教案”就發生在沅陵。回到龔家,龔老二又找機會向父親報告了我們在河灘上的發現。多年來,我一直還惦記著那塊奠基石,不知現在流落何處?或者重新被埋入地下,或者真的收入博物館,或者被丟進沅江,或者被徹底毀滅消失。很難說,石頭尚且如此,何況由血肉組成的人呢。
事實上,我發現,沈從文的筆下的沅陵、我現實感受的沅陵和沅陵人眼里的沅陵是個很不一樣的地方。我調到北京工作后,曾將我寫的散文《沅陵的寺》掛在網上,結識了沅陵女詩人魅力蘭朵,她當時在長沙,她說:“沅陵那個地方有什么好的,居然有人寫關于沅陵的文章,還寫得這么好?”魅力蘭朵當時正在策劃到北京考學,想上電影學院編劇類的研究生。不久后,她便從長沙搬到“荒蕪”的北京,成了一名“北漂”,當時她在北京西三環邊上法律出版社的一份雜志社里任編輯,與人合租六里橋東的一座24層高塔樓的頂樓一套兩居室房子。我對她說,我認識沅陵龔由青和戴小雨。“呵呵,我也認識。”她欣喜地說。以為我并非妄人,無形增添我在她心目中的信任度,當時我并不太喜歡會見網友。“但他們都算不了什么,截至目前,沅陵只有一個真正的詩人——那就是我!”魅力蘭朵含笑對我說,眼里滿是狡詰和自信。這話讓我有點不知所措,不知道是開玩笑,還是當真。因她這句話,很受刺激,我回家后從網上搜索了大量她的詩歌,認真拜讀,卻也嘆服,確實是一真詩人。其詩其人其事,處處閃現沅陵人那種自信和傳奇的色彩。但我終非文學圈子的人,后與魅力蘭朵也少了來往,也不知道她后來是否真的順利考上了電影編劇的研究生。
其實我內心很佩服和賞識魅力蘭朵闖蕩的膽識和勇氣,也常驚羨1922年沈從文獨自離開湘西到北京闖蕩的堅定和毅力。雖年僅20出頭沈從文也應算年少輕狂,但已明確自己的人生目標和人生追求。當時沈從文決定很明確,“盡管向更遠處走去,向一個生疏世界走去,把自己生命押上去,賭一注看看,看看我自己來支配一下自己,比讓命運來處置得更合理一點呢,還是更糟糕一點?”不像我們大多數人僅為了養家糊口,渾渾噩噩混跡人世。沈從文初到北京與沅陵似乎也有些關系,當時他身上僅十來塊光洋,寄住于前門外楊梅竹斜街六十一號湖南酉西會館,受惠于那時的會館制度,租金是乎可以不交、拖欠或少交,但錢很快用完。據說當年郁達夫到酉西會館來看望這位文學青年時,沈從文非常窘迫——北京的大冬天,屋里沒有火爐,沈從文只穿著兩件夾衣,用被子裹著腿坐在桌旁寫小說。沈從文也真算是吉人天助,他鄉遇貴人,郁達夫把他身上帶的圍巾送給了沈從文,掏出五元的票子請沈從文吃飯,花掉一元七角,剩余的三元多全給了沈從文。一回到住處,沈從文禁不住趴在桌上痛哭。這餐飯,猶如韓信困厄受漂母一飯,讓沈從文記了一輩子。而郁達夫走后,連夜寫成了著名的《給一位文學青年的公開狀》,郁達夫在文章中,稱沈從文性格“簡單愚直”。“簡單愚直”是比較文縐的說法,我以為在湖湘方言中就是“霸蠻”,湘西人或湖南人性格里比較普遍存在“霸蠻”的個性和氣質。“霸蠻”是個中性詞,既有褒意,如堅韌和執著,認定方向永不回頭,明知不可為而為之;也有貶意,固執,橫蠻,認死理,或不講理。湖南人說:“這個人好霸蠻。”要具體看語境,有可能是贊許,也有可能批評,還有可能是調侃玩笑。客觀地分析,沈從文后來的文學成就,與郁達夫等將其適時引入“京派”文人圈不無關聯。
沈從文就是在這樣的環境條件下,作為北京這座都市里最后一個“鄉下人”,遙望湘西,書寫湘西,成就其文學夢想。我曾不只一次用沈從文進京這個案例,與友人調侃說,其實文學事業不全是個人奮斗的結果,有時是環境逼出來的,像你我這種養尊處優慣了,將來很可能一事無成。而沈從文筆下湘西最美的兩個地方,一個是他的故鄉鳳凰,另一個就是沅陵。解放前,沅陵因其臨沅江獨特地理位置,以及水運在多山的湘西在運輸方面絕對的優勢,自古一直是湘西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建國后,沅陵因遠離鐵路,而逐步被懷化所取代。若當年不離開湘西,沈從文后來也曾設想其命運——“假若命運不給我一些折磨,允許我那么把歲月送走,我想象這時節我應當在那地方做了一個小紳士,我的太太一定是個略有財產商人的女兒,我一定做了兩任知事,還一定做了四個以上孩子的父親;而且必然還學會了吸鴉片煙。”那么,湘西可能多了一個開明的鄉紳,中國少了一個有著世界影響的文學家。
但事世留與走,得與失,成與敗,也很難說。龔由青生在沅陵,長在沅陵,死也死在沅陵,對沅陵的執著,對文學的執著,對人生的執著,造就了龔由青先生今生對文學的成就和對人生的理解。龔由青的作品也無不圍繞著沅陵這片土地的歷史、人物和風景展開,扎實而不失浪漫,傳奇而不失沉穩,不離不棄,不浮不墜,身在其中卻能跳出三界之外,自成一格。其實,目前社會上最缺少的是對龔由青先生作品及其人的系統研究、論證和準確定位。誠如他大兒子在追悼會悼詞里敘述那樣:“實際上,年齡越大,我對他的了解卻越來越少,不了解他的作品,不了解他的追求,不了解他的快樂,不了解他的悲傷,也不了解他的志向。我甚至沒有認真地讀完過他的一部著作。”其子尚如此,何況他人。
虎父犬子,知子莫如父,知父莫如子。所以龔由青培養的三個兒子也非常有意思,不知道是巧合,還是命運,選擇了不同的人生道路和志向。大兒子遠離沅陵,執意“游歷巴蜀荊楚”,似乎相信“熟悉地方沒有風景”,現定居重慶;二兒子因就職于一家國有工程施工企業,常年東奔西走,走南闖北,日夜奔波在祖國建設工地上,卻在沅陵娶妻生子,不忌長年夫妻分居思念之苦。龔老二的夫人我見過,是名中學老師,皮膚略黑,讓人聯想起沈從文筆下《邊城》翠翠的模樣。這個婚姻可能與龔由青早年在沅陵當過老師有些關聯;而三兒子落地生根,固守沅陵……
生于水而死于水,自土中來還歸于土,生死是人生大事。沒有死,那是神仙、機器人或超人,不是食人間煙火的凡人。正因為存在死,人對生才倍加珍惜和留戀。公元2012年3月3日,沅陵大雨,龔由青先生一行四人連車帶人翻進深溪口河里,三人遇難,僅一人生還。我本是局外人,與龔由青先生非親非故,又不熟,又遠離文字,好幾年沒寫成一篇像樣子的文章,本不應該能夠寫這有關懷念的文章。只因認識龔老二,又知龔由青先生確已離世,不免心生戚戚,左思右想,總得干點什么,所以還是提筆記一些人和事,寫下一點我記憶里有關沅陵和有關沅陵人、事的點點滴滴,拼接在一起,以寄我對逝者的哀思,對生者的感慨。
沅陵,春天,2012,魂兮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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